母 亲——执拗篇

马踏青青

    母亲的性格中，最突出的一点就是执着。

    若没有她的执着，也就没有姥爷的沉冤昭雪，因为在姥姥的一声声叹劝、在同族乡邻的嘲讽中，她会停住申冤的脚步；若没有她的执着，全家就不会留在城里——早在1960年“家属返乡”浪潮中，就会回到农村，整个家庭的生活境遇那就又会是另外一番光景；若没有她的执着，苦口婆心地将第二天就要坐火车出发的二哥劝下，刚刚初中毕业的二哥，就会随邻居年长的伙伴去当了石油工人，那么，之后在工地那起共同偷窃中犯错误的孩子里，或许就会有二哥；若没有她的执着，也就不会在父亲去世后，50出头的她，砥砺持家，以身作则，严管深爱，将孩子培育成人……然而，正如太阳有明暗，在执着性格的反面，母亲也执拗、固执。

    在女儿的眼里，这是她老人家唯一的不足，也可能是她的宿命。母亲得于此，也失于此。

    母亲与二哥，母子情深。二哥对母亲的话，言听计从，照顾母亲无微不至。不管多忙，他每天都要与母亲通电话，几乎天天都要打发人去送吃的、喝的、用的。隔十天八天的，他总要回家探望母亲。

    可是，在一件事上，母子却始终无法调和，那就是二哥的二次婚姻。母亲心中总有疙瘩。

    2005年，二哥在经过10年的“茅草屋”生活后，搬到大宅。他特意将一楼唯一的一间向阳大房子为母亲留着。加大的红木床榻，中间置一个红木炕桌。透过落地的大玻璃窗，就是岸边绿树掩映的阔大水面。阳光晴好时，照得满屋生辉。因为母亲在90平米的单元楼里也住了七八年。老式中庭，采光不好。

    二哥多次邀请母亲去他新房住，母亲总是摇头。我们弟弟妹妹们，先是偷偷的，后来是在母亲的默许下，都先后去过二哥那里。回家或明或暗地渗透着劝母亲，哪怕不住，去看一看也好。可母亲只默默听着，不言声。

    二哥把一直跟着母亲，也是她最疼爱的小外孙接去。在长廊、花园、喷泉、楼上楼下，为活泼的小家伙拍了许多照片。照片拿到母亲那儿，大家指点给她看，她只用眼角扫了一下，就干别的去了。母亲有心事，胸中块垒郁结，又长期吸烟，终致病患，前景未卜。

    一天，我在二哥家，驻足在给母亲的那个房间门口，欣赏着满屋的红木家具出神。不知何时二哥走过来，叹口气。

    “我当初设计，就是娘儿俩，炕桌边，一边一个坐着说话儿，多好。”他语气里透着深情和无奈，说：“咱妈妈就是……唉！”彼时，晌午的阳光正倾泻进来，照在铺着白色隐条床罩的大床上，洁净而煦暖，似乎能让人嗅到棉花的香气。我眼前映现一副场景：母亲和二哥，在炕桌旁，对坐着，抽烟喝茶，拉着永远也说不完的家常话……

    我决心试一试。一天，吃过晚饭。我看母亲正欢喜乐笑着，就找了个话头，把那天二哥家的一幕说与她听。临了，我还说看我哥挺难受的。母亲听了，沉下脸来，不瞅我，边起身去倒茶水，边一字一句地吐出几个字：“给他留点遗憾吧！”看着她蹒跚的背影，我目瞪口呆。

    这话我没敢跟二哥学。什么冤，什么仇啊？这娘俩。

    另一件凸现母亲性格的事，就是对待她病的态度。

    2005年，母亲总咳嗽，让大姐带她去医院查查。做完CT，大夫说肺上长了东西。闻听此言，吓得大姐一下子就跌坐到地上。这让还在检查室正欲起身的母亲看个正着。晚上的时候，我们都赶到母亲那里。她却平静如常，没有明显异样。我与兄姐都劝她去作强化CT，进一步深入查验，但母亲不同意。她说：“我不让他们给我开膛破肚，我活了70多年，还活70年？”我们咨询大夫可以活体检验，作个病理，然后，确定治疗方案。

    二哥连哄带劝，说又不疼，“打一针”的事。我也单独和母亲谈，试图用医学道理说服她，但母亲只是一个字——“不”。最后，母亲倒是听从二姐建议，去了趟北京，看了中医，拿了几副中药。母亲回家很高兴，但大谈特谈的，却是在北京四合院吃的菜肴如何精美可口。

    从发现病后的3年多时间里，母亲不作任何治疗，却一直身体很好。正当我们背地议论是否出现了奇迹时，病魔却已悄悄发力。

    母亲开始咳血，吃不下东西，终于住了院。或许早确诊、早吃药或早作手术，没准就会治愈，但固执的母亲就没做过第二次检查。母亲临终住院时还很胖。大夫们都不相信这是患癌3年的病人，别的患者早因手术、放化疗熬干了。后来，我查阅一些医学资料，以及听到一些身边的实例，像70多岁的老人，那样的治疗也未必就好，既受罪，还可能加速生命的终结。母亲仅最后两月才躺下，安详离去。或许母亲的坚持是对的。

    母亲去世4年后，二哥也“走”了。二哥身后发生的种种，验证了母亲早年的判断。从某种意义上讲，当年她的态度和立场似乎也是对的。

    只是母亲断不会想到，她去世不久，那个令她一生心心念念、牵肠挂肚，最让她操心、最让她荣耀、最让她喜悦、也最让她伤心的二儿子也得了病。在那样年富力强的岁数，在那样踌躇满志的当口，抛下那样一大摊子事业，撒手人寰……

    早知道会是这样，母亲她老人家会否改变主意，能到她儿子的新家看一看呢？